他的飞船像是逆着时间湍流而上的一叶扁舟，永远被光速抵在身后，只能缓慢地前行。外面的世界飞速流转，粼粼的群星像是水面上泛起的波光，甩着扭曲的轨迹给小舟让出位置，它们迅速掠过，将逆行的飞船甩在身后。

“我的时间可能流逝得和她，不，是和他们一样快了吧……”

(相关资料图)

他这样庆幸，却始终不愿瞟一眼屏幕的时钟，那时钟并列写着三个时间，最左侧的在一分一秒地走着，它被禁锢在飞船内，只能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中辗转腾挪；最右侧则紧跟着舷窗外的湍流与波光，在空阔的时空中飞速地奔驰着；中间的正不紧不慢地跳动，虽说并不着急，但也比最慢的快上不少。

舱内的装潢经过几十个世纪的迭代，从暴露着的机械与线路变成了现在只有屏幕的极致简捷，而他飞船舱内却意外地与简洁搭不上边。除去远行飞船必备的几个循环系统，他还种上了和他一同呼吸的绿植与鲜花，并用磁力拴着一个碧浪金沙的海滩模型，模型上还飘着小雪，这是他凭印象绘制而打印出来的，也是来自他的时代独一份的审美。船内只有他一个人，船外还有一艘飞船跟着，那艘船里的人都还没从冬眠中苏醒，比起面对到达之前的煎熬，他们宁愿多迷糊一会儿，哪怕离抵达只剩几天。

控制室的视野中心是一簇光团，光团的中心，或许已经不再发出光线，但那却是他视野里唯一闪耀的恒星，也是他们巡航的灯塔，那本是所有人启程的地方。

“貴方は白いボートを出す（你驶着纯白的小船出发）”

“二人だけ（仅你我二人）”

“波間に俯く影 浮べる（波浪里浮现出我的影子）”

“本当は僕のこと（好想要听你说）”……

汽车电台播放着的异国曲子，和着汽车颠簸的拍子，融化在这阵安静里。向后飞驰的路灯投下亮光，透过飞舞的细雪与车窗，点亮她激动而瞪大的眼睛，擦过她禁不住上扬的嘴角，掠过搭在肩膀的黑发，投射在座椅之间的杯架与他正挂挡的手臂上。

“没想到你实习期还没过，就开得这么稳当了！”

“声音抖成这样，是冷吗？”

他的目光从方向盘上面移开，瞄到她禁不住的笑脸便明白了，他也跟着激动起来，最后也禁不住洋溢到了脸上。这还是他高中毕业后的第一次远游，几年来，冬天愈发寒冷，这或许是人们的心理作用，但气温的年年新低却在不断印证这个事实，他便带她一块来到南方沿海，却没想到这里也飘起熟悉的小雪。

“这些城市也下雪呀！居然冷这么快，只顾着应付考试地狱，以前都没了解过，还挺好看的。”

“这不是带你来见识了嘛，我以为能下海，这能下雪还是头一回听说，但雪这么小，积不起来吧。”

语气里带着不满，他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自豪得激动，车内开始显得燥热。汽车缓慢轧过一座拱桥，在桥的顶端，前方平原上有小半个城市都映入眼帘，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堆叠在红白车灯交错闪烁的迷宫中，迷宫分岔着，街景重复着，刚下班的西装客低头快步走着，略显拥挤的城市里，高架桥此起彼伏着，像是电台音乐的旋律一样跌宕。

“入江の燈台から（从海湾的灯塔上）"

“光は届くけれど（传来亮光）”

“貴方の心だけが 見えない（可是我却只看见你的心）”

“右から私の肩（你从右边）”

“やさしくそっと抱いた（温柔地轻轻搂着我的肩）”……

他在旋律里平静下来，回想起片刻的美好前铺垫的一个个偶然，偶然考进了市高，偶然高考发挥超常，偶然喜欢上航空航天工程专业，偶然被父母任教的一流大学录取，偶然通过了驾驶考试……当然还有偶然与她成为同窗。城市的灯光盖过了星光，而这些灯光却像更密集的星光，照亮轻轻下着的薄雪，为沉浸在美妙时间里的人们带去一夜的酣眠与美梦。

“不能带着所有人走？”

他与众多同学一样，在大会上惊呼起来，

“是的！同学们安静一下……大会只邀请了在校的硕士、博士参加，我相信你们的基本素养！”

“你们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，我们去送死，他们在这儿等死！”

会场的喧哗变成哄哄的低语声，但仍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吼叫出来，台上领导们的目光聚焦过去。

“你是天体物理专业的吧，看你的坐席，起码是物理学院的学生吧。但是学航天的、地质的同学们，我相信你们应该明白，技术虽然小有突破，但依靠这点能力与星球的资源，尚不足以让这么多人逃离这片引力陷阱！按照联合指挥中心的要求，我们会有计划、有目的，选择性地分批次送人们走，如果哪个方向有了进展，会强制要求返回技术、物资到这里的。大家安静一下！让所有人走，是一个偶然，我们的时间不多了，如果在这里守株待兔，这个偶然就必然不会发生，我们只有赌一把，无论这个偶然能不能碰上……同学们，安静一下……”

第二天，他便看到自己的学院赫然写在第二批的名单上，他的父母也将作为第二批里的科研人员领航，而想要看到本科毕业就任教数学的她，显然还要再等等，但直到年关将近，人们都没有等到流言之外的第三批名单。

天上的雪纷纷扬扬，大的快要盖住了城市的灯光，也盖住了天上的星星，他沿着海岸线开车，如果天气好，在海滩上是可以看见海湾那头的天际反光的，而现在，只有眼前的大雪映射着背后城市的亮光。自从可控核聚变投入使用后，电力替代了生活中绝大多数能源，而在电动汽车里，今夜格外安静。

“车里，有些冷~”

“冷得发抖了吗，我升点温度吧，你把后座的毯子披好，我……”

他注意到路灯照亮了什么晶莹的东西，从副驾驶晃进了他的眼。她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前襟，终于不再强忍着颤抖，啜泣起来，

“没事，没事，那么大的泪珠得用掉你很大的压力吧，你肯定能跟上后面第三批，时间还久，就算不行，后面肯定能，能……”

“你知道我害怕的不是这个！”

他找了个路边，按下双闪，低头撇嘴，用力咽了几下，像是想把泪水咽下去。

“我这么早走，说不定也能更早回来，我运气这么好，你看嘛，大考全过、报名全录取、现在又轮上我先走，引力陷阱外面时间又比里面快，说不定你看着我刚出去，你等两个月我就回来了，我到时候……就算你走不了，我也一定能回来找你！

但是，后面我不能再跟你一块出来了，年后学期有军人带我们进行增强体能的训练，会持续到送走我们那天，封闭式管理估计免不了了，你就当我们梦回高中了，通讯不会断的，我跟你说好了。如果你害怕等不到我，就在合适的时候冬眠吧。”

“我们多像两条线段”

她流着泪笑出来，

“如果我们都均匀地变长，就会在不久的未来相交，然后我们作为相交线继续增长，直到到达生命的另一个端点。”

“那现在呢？”

“现在你要离开，仿佛是你的斜率变化了，本应只是延后相交的时间，但你的增速突然加快，可能我们两人到达端点前就不会再相交了，我可能表达的不清楚，这就像……”

“像两个时间光锥一样吧？”

“对，就是那个样子，但没你说那个那么无聊。”

他松开已经拥住她的双臂，下意识地去给汽车打火，却摁到了电动汽车的开关，双闪停了下来。再发动汽车时，雪已经盖起来了不薄的一层，为了让心里好受些，他又打开了电台，那首熟悉的歌又涌入耳朵。

“右から私の肩（你从右边）”

“やさしくそっと抱いた（温柔地轻轻搂着我的肩）”

“お願いこれ以上は（拜托了请再也)”

“離れて（不要离开）”……

第二批发射持续进行了一周，他们临行时的风光让所有探索者都印象深刻，当他从舷窗向外看时，正值天气较为晴朗的几刻钟，人群顶着严寒与不时的小雪，聚集在各大发射场，人山人海一片死寂，他们打着的手电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。预料之中的暴力冲突并未发生，观众无一不紧紧盯着即将启航的飞船，仿佛托起飞船的不是核聚变发动机，而是他们期待的目光。核火球传递过去阳光一般的暖流，回应着人们的热情，飞船很快融入夜空的群星。

然而这并没有为现在的他留下多少念想，他也依稀记得那天离自己熟悉的大地母亲越来越远，或许是心理作用，连结着星系的顶梁柱所发出的白光比想象中的还要黯淡，他们的太阳已是耄耋之年的白矮星，他发光发热的时间要比养育自己的行星公转的时间长的多，而到现在，白矮星几乎要闭上眼睛，却仍为自己行星上的生命提供着一片时间浅滩。在浅滩里，只要十几年的时间，行星便会冻成一片死寂，而在引力陷阱之外，留给探索者的时间尚有数千年之久。科学家很早就建立了完整的恒星模型，之所以现在才启程，只不过是这颗星球的生命拼劲科研的全力，在偶然间突破了核裂变发动机的瓶颈，探索者们将穿越时空巨人的指缝，在漫长的冬眠中寻找延续的可能。

倾尽人类资源技术的飞船像是无尽之海上的忒修斯之船，不一样的是，他们经过一千多年的航行成功靠岸。敢死队侥幸存活后爆发出极强的生命力，领航的政治家与科研人员在主序星刺眼的光芒下迅速投身生产建设。他第一次被唤醒，已经是探索者们开发的第十二个年头了，睁开眼睛的时候，他并没有带着面罩或呼吸机，全身无力，身上盖着的薄毯像铁块一样沉重，疗养院的窗户正对着紫色的洋面，夹着咸腥味的温热海风跨过门窗，穿过走廊，翻动起床边的白色窗帘，也带进来海浪拍起白沫的声响。太阳光透过层层大气，给亮堂的纯白色病房上了一层淡黄，黄矮星喷薄的热浪让每个提心吊胆的苏醒者长舒一口气，那是被朝气蓬勃的太阳赋予了生命力。

他很快尝试着下床，但落地的瞬间，他发觉自己比想象中轻盈的多，病房另一侧的窗户对着开发区，星星点点的钻探坑不少都废弃了，这本是在母星的采矿手段，那里的地层异常致密，多数矿藏都按照它的密度分布在它该有的深度，遇上硬质的地层往往几十年都不会有任何进展，只能更改挖掘位点，被白矮星领养而没被撕裂，可能也与这点有关。而这里的坑道好像能挖得很深，坑道边的标志是探索时人们到达软流圈的里程碑。他很快投入温暖明亮的生活，他也将很快继续冬眠，在岁月长河里为了那颗星球保留他一瞬的生命。

“你是探索者计划二批次的随行青年？”

“我是！”

“我知道你们这群人对那里比较执着，但你肯定读过你们领航员解密的文件了吧！那颗白矮星冷的要比告诉你们的时间快得多！带着资源去只是白白浪费。”

“读过！但我计算过，引力陷阱里过去了整整六十年，即使太阳熄灭，这六十年也足够他们发展出开发地下城市的能力，科学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！”

“新人类给你冬眠的机会不是让你醒来浪费公共资源的，你即便带着东西回去又能怎么样？他们本就没打算把风筝的线收回去，通讯早就断了，醒来的那一刻你已经独立了！上天入地不过都是延续这点微不足道文明的手段，你能保证如果有人活着，他们能对我们保持友好吗？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，起码我们，不会放这种几千条人命的风筝出去！”

“你听我说完！这是我联系到一共五十位同行的探索者，探索时期我们是一线的开发者，现在我们仍是一线的科研人员，今天我来找你，是因为前段时间实验证明了曲率引擎的可行性，我们已经完成了理论与实践的奠基工作，在完整的设备研发出来以前，我们将继续冬眠，将来二十五艘光速飞船将带我们返航，不需要你的同意，当然，技术和资源都是公有的，我们不会私藏任何内容，也请你们不要限制我们使用！”

“唉，好吧，只有这么少的人过去只怕你们路上吃不消，你们古代人着实固执，千百年都磨不掉你们这点儿决心，我们会妥善安排给你们分配随行物资的工作，也会继续给公众讲述那个衣锦还乡的传奇故事，但你们也要等到解决人口问题后再走，人太少还往外跑，这里的积极性会越来越差，这就是我在黄金年代前复苏你们的原因。

等等，我还有一句话，可能你们醒来后，这里坐着的已经不是我了，但请你们记住，我永远希望你们回来，无论那里是什么样子。”

对准目标恒星的不再是船头而是船尾，曲率引擎在全功率地运转着，航迹以光速扩散开，扭曲着飞船以外的一切景物，他的眼中，群星摆着奇怪的轨迹，飞快地向自己的前方飞驰，像是要回头注视他一样，最终都聚集到视野中心的光团里，而光团中心的亮点，或许是他最终要回去的地方。原本集结返航的成员们，面对十年的跨度，还是有不少人选择在那个世界的乌托邦一样的黄金年代里安度余生，又有不少人在加速途中精神问题频发，不得不折返，他没有多说一句话，毕竟来的时候也都只是不幸而幸运的普通人。最后进入光速的只剩下两艘飞船，在刚开始减速的过程中，他们确定了那颗星球已经再也没有人类去回复电磁波，只剩他一个人近乎癫狂地留着一丝侥幸，也只有他一个人开启了反物质发动机，进入第二阶段的减速。

“貴方は白いボートを出す（你驶着纯白的小船出发）”

“二人だけ（仅你我二人）”

他试着播放一首格式很古老的音乐，并让终端操作飞船使用核聚变引擎自动着陆，同时，终端将外景投送进来。昏暗的星球被迅速胀大的核火球照亮，火光能及之处都是白色，但隐隐透着一丝淡蓝，那是结成雪花降下的固态氧。远些的地方依旧昏暗，星空没了大气显得很澄澈，地上是闪烁的雪花，天上是闪烁的星星，一时间分不清楚陆地的轮廓。

“今日まで長い時間を(到今天好像已经过了）”

“感じた（好长的时间）”

他的巡航靠岸了，他缓慢走下船，刚才被气化的氧和氮又缓慢结晶飘落下来，这个死寂的世界又下起小雪,飞落在他的衣服上，绝对的冰冷并没有穿透薄薄的宇航服，却从他的视觉钻入，将他的身体冻僵，他正在不知哪座山脉的峰顶，这里原本是林立的高楼，远远望去，尽是山脉起伏的模样，城市的丛林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
“彗星愛の行方（询问彗星爱将何去何从）”

“答えず走り去って（它却无言划走）”

屏幕上的三个时钟还在闪烁着，只不过有两个时间同步了，只剩下一个还在飞速奔跑，他很幸运，终端接收到了循环发射的微弱电波，那是曾经在这颗星球度过漫长岁月的人类的墓碑，

“我没舍得去冬眠，我害怕在失去意识的漫长瞬间与时光飞逝的你擦肩而过，我的时间线段就此定下端点，我也不能继续祈求能和你在星雪之下的城市海岸兜风，不能跟你一块去感受引力陷阱外时间飞快地从身边溜走，但是还好，太阳在百亿年生命的最后，陪我走完了余生。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时间线段能否与这条信息相交，但我依然希望它作为从我时间延长出去的射线，能够与你再次相遇。”

他偶然收到了讯号，又偶然从众多留言里迅速筛到了这一条，他坚信这只会是她的信息，他突然不再急于追求什么，他仰头看向天空，泪水里，不断有星星变成雪花的形状落下，那里有银河的海岸，也有细雪与明星。

“貴方のために もしも（要是为了你的话）”

“貴方が望むならば（要是如你所愿的话）”

“心の痛みさえも忘れる（连心中的伤痛也会忘记）”

他点燃本以为再也不会启动的引擎，在后面的十年里，他将拥着冰冷星球给予的暖意沉沉睡去，完成在星雪之夜里最后的巡航。